文/ 邱萬興

懷念臺灣最苦難的母親〜張慶惠

文章發布 2023-08-25

敬愛的慶惠姊逝世一周年了！

一年多來，沒聽到她噓寒問暖的聲音，我和牽手紫妃真的很不習慣，她是民主路上，最挺我的大姊，我們是老戰友，更像是家人。她生前不擔心自己的身體，最擔心的就是女兒魏筠選舉，總希望我們這些做叔叔的，能多幫忙魏筠，讓她的從政之路能順利。

在臺灣的悲情歷史上，無疑的，「完美的人格者」魏廷朝是彭明敏教授的得意門生，負責起草「台灣人民自救宣言」。在戒嚴時期三度遭到蔣介石、蔣經國強人政權以「涉嫌叛亂」、「預備顛覆政府」等罪名繫獄十七年三個月又七天，三進三出國民黨的政治黑牢，魏廷朝已為這塊土地下了註腳。

1980年軍法大審後，周清玉與許榮淑的「望妳早歸」到「代夫出征」。魏廷朝因美麗島事件第三度入獄，但他的妻子張慶惠卻用堅忍與執著，以政治受難者家屬和單親媽媽，獨力持家，侍奉婆婆，撫育一雙年幼的兒女，這種飽嚐以淚洗面的艱辛，一磨就是十年，她示範了傳統客家女性特有的堅毅精神。

1942年6月19日，張慶惠出生中壢客家人。高中考上臺北中山女高，是蔡英文總統的學姊，她在實踐大學畢業後，1964年9月進入桃園市內壢國中任教職，在內壢國中擔任26年老師。許多鄰居都看著這中壢女兒，由冰果室的小女孩到老師，一段段平凡而又不平凡的人生。

1976年9月23日，魏廷朝第二次出獄回桃園埔心，他靠翻譯賺稿費餬口。經二弟媳楊金妹介紹相親，認識在內壢國中教書的張慶惠。當時36歲的張慶惠，覺得大魏很憨厚，她認為魏廷朝坐牢被關了二次，總認為不會有第三次吧？1977年10月31日，魏廷朝與張慶惠結婚。

魏廷朝隔年有一個長的一模一樣的兒子魏新奇，結婚前他曾答應太太張慶惠，絕不再「插手」政治。大魏為遠景出版社翻譯日文，卻被倒了二十幾萬。1979年8月，他還是被前桃園縣長許信良邀請到《美麗島》雜誌社擔任執行編輯。在黨外運動時期，黨外人士都稱魏廷朝為大魏。

2017年9月23日，大魏回憶錄新書台北發表會。 攝影/邱萬興

1979年12月10日，世界人權日，《美麗島》雜誌於高雄市扶輪公園舉辦演講會。當晚憲警發射催淚瓦斯，強制驅離群眾，爆發警民大衝突「高雄事件」，那一夜的街頭對決，對許多黨外人士來說，風暴即將來襲。

1979年12月13日凌晨起，臺灣警備總部全副武裝展開全島大逮捕。魏廷朝亦遭波及，他從容就義，坐在中壢家裡等國民黨派人來抓他。魏廷朝認為民主改革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成功，一定要有幾個人站出來犧牲。魏廷朝被捕時，牽手張慶惠身懷六甲，在陽臺上牽著一歲多的長子兒子新奇，看著大魏被警總人員押走，女兒魏筠在他入獄一個月後出生。

1980年4月18日美麗島軍法大審宣判，美麗島菁英都遭到重判。張慶惠曾出庭為丈夫辯護，以老師身分證明夫婿魏廷朝不是暴徒，但還是遭到重判。尤其魏廷朝是國民黨眼中「不知悔改」的假釋者再犯，撤銷前兩次的減刑二年十個月，他被加重其刑二年半，共被判了八年半刑期，是所有美麗島司法審判刑期最重的一位受刑人，魏廷朝成為「三進宮」政治犯。

魏廷朝坐牢期間，要一家人團聚，唯有獄中見面，張慶惠每週三必須來回轉七趟車探監，獨力照顧幼小兒女成長，她不掉一滴眼淚，吞下難熬的苦楚，承擔了一切的苦難，這是比「受刑人中的受刑人」還要辛苦的受難家屬，張慶惠用剛強來回答了威權時代讓人民噤聲的那個政府！

1987年5月26日，魏廷朝第三次黑牢出獄，黨外人士舉著「完滿人格者」歡迎大魏出獄，坐牢比林義雄、呂秀蓮、陳菊、姚嘉文還要久，大魏只比黃信介和張俊宏提早三天出獄，這一年大魏已經52歲，人生已過半百。張慶惠等了丈夫七年六個月，她領著女兒魏筠一大早趕著到土城仁教所，大家都來迎接久違了的大魏，她看著丈夫用佈滿霜紋的手抱著雀躍不已的女兒魏筠，身為妻子與母親的張慶惠不知道流下來的眼淚該是興奮還是辛酸！大魏的兒子魏新奇在中壢家門口舉著牌子，等待父親的歸來，那個期待爸爸回家影像，至今難忘。

媒體曾問大魏坐了三次黑牢，可有恨？魏廷朝說：「我心中沒有恨，參加政治活動的人，不應有恨，他的目標是愛不是恨。比起別人，我的情況還好，因為還有比我更慘的政治案件。」

2017年5月，張慶惠在綠島人權園區內的「綠島垂淚碑」前留影，她曾說，大魏三進宮，都沒在火燒島坐黑牢，她看見碑上由柏楊題上二十八字：「在那個時代，有多少母親，為他們囚禁在這個島上的孩子，長夜哭泣？」更令人傷感。　攝影/邱萬興

身為政治犯家屬，張慶惠不願臺灣人再有這種「感同身受」，寧願收起悲情，走出陰影，開始對婦幼的關心，疼惜臺灣。她在1990年籌設新世紀婦女協會並擔任創會理事長，開始投身臺灣婦女運動，積極倡導兩性平權與婦幼安全。1991年參選桃園縣國大代表，高票當選。在國代任內，她與陳菊、張富美、陳秀惠、王雪峰等國代積極推動單一國會、憲政改革運動。

張慶惠期許婦女撐起半邊天， 1997年桃園縣長呂秀蓮邀請張慶惠擔任第一任的『家庭暴力暨性侵害防治中心主任』(原名稱為「婦幼安全中心」)這是全國第一個專為受暴者創立機構先河，注重婦女安全。

1999年12月28日，魏廷朝在中壢市興國國小操場慢跑，因心肌梗塞昏倒送醫不治，享年64歲。對張慶惠來說，是心痛、是不捨、更是無奈。2000年陳水扁當選總統，魏廷朝無緣見證政黨輪替，留給眾人無限遺憾。

2005年，張慶惠擔任民進黨不分區立委與民進黨中央黨部客家部主任，成立客家聯盟。即使很小的客家文化議題活動，她都義不容辭參與，你都可以看見她認真的身影。魏廷朝在世唯一的心願就撰寫《賭鬼的後代》，可惜在大魏生前未能完成。在十八年後，2017年，張慶惠與編輯小組終於完成《賭鬼的後代-魏廷朝的回憶錄》出版。這本回憶錄，也是張慶惠獻給一生受過最多苦難的夫婿，最好的禮物。

2018年，張慶惠擔任彭明敏基金會董事長，全力籌備拍攝「美麗島事件40週年紀錄片」。游堅煜導演曾問張慶惠為何敢嫁大魏，「因為我愛他，而且我勇敢！」她更將魏廷朝坐牢的手稿與小故事編成「覺醒的硬頸時代-魏廷朝小故事」，希望能完成呈現魏廷朝先生為民主轉型奮鬥歷程，讓更多人瞭解。2022年5月7日，「魏廷朝小故事」影片發表會。她卻在臺大醫院急診，發現自己得了胰臟癌末期，無法出席活動。

張慶惠癌症病情來得太急，2022年8月19日，因胰臟癌病逝於臺大醫院，享年八十歲。三個月後，她的女兒魏筠在中壢區參選桃園市議員高票當選，可以讓臺灣的母親張慶惠走的安心，我們也感到安慰…。